空中俯瞰宝山——黄浦江与长江的交汇点,上海的“水路门户”。刘栋摄

宝山旧属江苏,数次到过宝山的曹聚仁先生在文章里说:“宝山县人士,要说他们是上海人,他们就会和你拼命。”我至今没弄清,那会儿宝山人缘何地域情感如此强烈,以致脾气如此火爆,不过上了岁数的一些“老土地”谈到上海市区,习惯上仍然会说:“噢,到上海去啊。”

新中国成立前,宝山是个穷地方,自古吃足了战火和潮水的苦头,当地人为此生活无比艰难,十足的“穷宝山”,据说清朝时甚至少有人愿意来做县太爷。居民们大多住着低矮的平房,城厢里只有几条小街,最长的一条叫石皮街,大家往往将它念成破街。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条街还在,那是个朴素清淡的岁月,每天一早街中心的小茶馆坐了不少老人,等着唱评书的来说新段子,孩子们吃过泡饭一群群走在街上盼望着与更多的同学不期而遇,背后时常有骑自行车赶去上班的大人按响自行车铃,“小朋友当心”,孩子们往边上躲开,眼望着自行车在高低不平的街上左右摇摆远行而去。流经石皮街的小河里有人在捉鱼虫,孩子们路过爱围上去凑热闹,长竹竿一头系着用细纱布制成的鱼捞,一网下去套上来的鱼虫多得又把他们吓得赶紧跑开,他们嫌弃这一堆红色而腥气的东西像块小猪肝。就这样一路说说笑笑,一天的生活开始了。

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宝山街景

我的家在石皮街附近的老式新村里,有几位童年玩伴住在这条街上,他们的房子是一层或两层的小私房,一户紧挨着一户,显得拥挤破败,可我喜欢那里,每当晚上做完作业,我便跑到街上,大喊一声:“出来玩啊!”立马有几个小脑袋从各自的小窗探了出来,紧跟着有的屋里传来声音:“敢出去,打断你的腿!”或者:“别太晚回来。”……

街上有家小杂货店,卖烟卖酒,卖米卖酱油,当然吸引我们的是各色零食。掌柜的是位六十开外的老太太,说她老是因为她脸上的皱纹简直像中药,又苦又丑。她老家常州,我们偶尔学着她的腔调说些调皮话,她听见了竖起精瘦的身子骨“骂”我们,声音听起来力道十足,可我们不害怕,她每次“骂”完会给我们吃她煮的茶叶蛋。茶叶蛋的炉子在店门口,天天煮,汤水煮得像酱油了,又黑又咸,但煮的蛋很好吃。

我小学时学会了骑自行车,有一阵天天放学后骑了妈妈的自行车在石皮街上撒野,有一回兴奋地从石皮街的小桥上俯冲而下,像风一样越来越快,突然前方有人从街边走了出来,我未及刹车,撞上了人,自己也摔出五六米远,正摔在老太太茶叶蛋炉子前。老太太见了赶紧出来扶我,见我左手臂擦破一大片,流着血,把我扶进店里关照我好好坐下别乱动,然后取出碘酒和红药水为伤口消毒,碘酒上到皮肤的刹那我疼得叫出声来。涂过药水,她拆开一个纱布口罩,用白纱布包扎伤口,顺口说了句:“一会儿吃茶叶蛋。想吃用不着摔这么狠啊。”随即传来爽朗的笑声。

老太太有个儿子,我们叫他“毛毛头”叔叔,四十来岁了,也没见他讨个老婆。老太太一根筋,儿子这么大了,人前人后“毛毛头”的小名不离口,全然不顾我们这群“小不点”一旁起哄。不过在我们看来,他胖乎乎的,白白净净,真像个毛毛头。不知什么时候,街上多了条流浪来的黑毛小土狗,凶巴巴冲谁都怀着敌意,晚上常来扒老太太店门口的垃圾桶,第二天早上垃圾散落一地。“毛毛头”恨得有回碰见了抡起脚去踢它,虽然一脚没踢上,“小黑”还是吓得撒腿逃了。仅仅一个星期时间,“小黑”又壮了胆跑回来,照样翻垃圾桶找东西吃。这回“毛毛头”见它可怜,干脆收养了下来,弄个小碗每天剩饭剩菜倒给它吃,之后“小黑”再不冲人叫了,有人走近,还蹦蹦跳跳尾巴摇个不停。

“毛毛头”是个养蟋蟀的行家,圆圆的蟋蟀缸堆满楼上半屋子,他家无疑是我们儿时的一个乐园。每逢秋虫声起,杂货店门口总是挤满了人,老太太好客,不怕影响买卖,慢悠悠佝起身子和大伙儿一起争着看“大将军”们武林会战。稍歇时,围观者也和老太太说长道短,买烟买零食照顾她生意。老太太最高兴的是每天搬几个凳子在店门口,请路过的邻居坐下晒太阳、聊家常,她不介意我们人小,也常常跟我们说说话。我们好奇地问过她的老头子,她说当年因为打仗逃难来上海,老头子在路上病死了。那时他连续多日高烧,只顾着逃,走不动了硬拖着身子逃,大家都在逃,到处是难民:“没办法,那时候能活着已经幸运,还是现在好。”老太太这句话说得很坦然,脸上深刻的皱纹没有一丝波澜,但之后轻轻一声叹息:“那时候他多年轻。”“毛毛头”那会儿在她肚子里还没出来,解放后她一直没改嫁,颠沛流离苦了几十年,好歹在宝山安上家,过上平顺日子,她就老了,“毛毛头”也已是壮年人了。

九十年代初,随着城厢的建设和改造,老房子拆了,小河填了,街两边连在一起建成了新的居民区,小伙伴们依然住在这里,只是陈旧的院落变成了高大的楼房。那些年“毛毛头”有了新房结婚了,此后不玩蟋蟀,盘了家面馆,生意风生水起。不久“毛毛头”有了小毛毛头,老太太开开心心有人孝顺,抱着孙子越老越喜庆。现在这条街是个小集市,两边卖菜、卖水果、卖点心,有超市、理发店和修修补补的,“破街”的名字几乎没人再提了。

夜幕下的吴淞口国际邮轮港

我从小生活在宝山,从罗店到城厢,四十年未曾离开,虽经两三次搬迁,竟仍生活在石皮街附近。小时候和小伙伴们琢磨为什么宝山没有山,还成立了“敢死队”去寻山,然而毫无所获。等长大懂事了才明白,原来宝山有山,是六百年前的一座小土山,只是早被江水冲刷得无影无踪了。我并不失望,我深深热爱这一方土地,无所谓是否有山。

时光荏苒,又是一年金秋,黄昏时站上长江边的堤岸,江水正悠然迎着一艘艘海轮缓缓驶入港湾,宁静,温暖。是啊,这里是上海宝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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